有一天整理舊信件,忽然發現一封婚前寫給我親愛的老婆的情書。
必須事先聲明的是當時女主角還只是牙醫學系的學僧。男主角放了暑假,回到南部。寫信給他在台北的女友。茲節錄內容一段如下:


雅麗,仔細唸你的名字,發現連你的名字都有牙的成份。

回到南部以後,牙齦不斷的抽痛。在神經末梢係細膩膩的痛著,無時無刻的存在著。粗心大意的時候不

覺得,一個人安靜的時候就感覺到了。知道痛一直在那裡。快樂的時候痛著,生氣的時候痛著,刷牙的時候痛著,睡覺的時候痛著,下雨的時候痛著,吃冰、吹電扇的時候痛著,汗流浹背的時候也痛著。痛變成一種生理與心理的共鳴。美麗的負擔。

我想無論如何,我都需要我的牙醫師。


如果你真的不介意,我當然還可以舉出許多同類的浪漫文字。令我驚心動魄的部份是,無論如何我竟然已經和當時的心情接不上線了。

這個新發現使得我非常驚訝。什麼時候我已經變成那個不解風情的老男人?每天起床,提了個公事包去上班,又提了個公事包回家。然後看報紙,喝茶,無趣的談一些天氣,政治,在電腦前安安靜靜的打字,謀殺時間。接著累了,洗澡,像隻可憐的老狗一樣,努力的爬上床,並不忘吻別老婆,說那句千篇一律的『我愛你』。

從前我們依偎在寒風終,即使一夜不眠,仍然是精神抖擻。現在我們在溫暖的棉被中,我的臂膀枕著她,我必須時時提防自己不小心睡著了。要不然第二天醒來保證當場一隻臂膀作廢。

曾經只為了我親愛的老婆的一個電話,電話中的想念你。我可以冒著一夜風雨,傻傻的連夜搭火車從台北到屏東。只為了在晨曦中,她睡醒了,打開窗戶,就可以見到陽光下的我。

現在的我很懷疑,我是不是願意為了我們的愛,不用猜拳,自動從四樓走到樓下的雜貨店去買一包泡麵。

從前親愛的老婆總是對我說:
『我最欣賞你的風采了。你在台上說話,你的一顰一笑都深深的吸引著我的靈魂。』

現在我親愛的老婆會表示:
『在聽過同樣的笑話幾十次以後,還能在你的朋友面前裝出自然而親切的笑容,你到底還指望我怎樣?』

婚姻是戀愛的墳墓,浪漫的終結者。不管這是哪個偉人說得話,的確是有一定程度的道理。連我這個自命作家,永遠的情人的男人都不能免俗。

張愛玲說得好:
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衣服,爬滿了蝨子。』

我對這種沈淪的感覺,愈來愈無法忍受。覺得世俗化無所謂,可是不能連我的愛情、婚姻都淪陷。
於是我挪開了一切的事,準備了濃馥的香片,甜美的大提琴音樂。等著迎接我親愛的老婆從診所下班回來,等著她驚訝而歡欣的表情。

『這是怎麼回事?』驚訝倒是猜對了,不過歡欣沒有。
『我的浪漫大反攻,』現在我可得意了,『我要重新與妳談一次戀愛。』
我親愛的老婆用手摸摸我的前額,再摸摸自己的,覺得我並沒有發燒,然後很幽默的對我說:
『好,你要和我再談幾次戀愛我都不介意,不過得先等我洗完澡再說。』
『可是我已經泡好了香片,一會兒就冷了。』
『那簡單。』拿起杯子,咕嚕咕嚕喝完三百西西。
『好吧,好吧,你先洗澡。』我嚇著了,十秒鐘不到,已經把我的浪漫計畫喝掉一半。還是有耐心一點,等她洗完澡再說吧。


不久,我聽到了嘩啦嘩啦的沖水聲。嗯,先談一點浪漫的事。
『親愛的老婆,妳知道我今天在電視上看見溫莎公爵的愛情故事。我忽然覺得那樣的故事愈來愈少了。』
嘩啦嘩啦的水聲。『你說什麼故事?』我老婆問。
『只愛美人,不愛江山的故事。』
『那是騙人的。』水聲,我老婆又說話了,『你看唐明皇愛不愛楊貴妃,一旦六軍不動,他也只好愛江山,叫美人去死了。』
『不全是這樣。妳看特洛依戰爭是為了女人而發動的。』
『昭君出塞。』老婆提醒我,『只要不戰爭,美人可以免費奉送。』
好了,當場搞不下去了,一點也不浪漫,我得想想別的辦法。

來個熱吻如何?我相信在適度的光線,適度的角度之下,我是很有魅力的。

我親愛的老婆從浴室出來了,美麗得像隻孔雀。然後我自信滿滿地迎了上去。是的,好戲正要上場。然而我的熱吻中斷了,像摩托車熄火一樣,忽然就中斷了。
『今天不行,今天是危險期。況且,我很累。』
我聽了差點沒跌倒。
『親愛的,不是妳想的那樣,我只是渴望一點浪漫。』
我親愛的老婆有點疑惑了:『好吧,那你說該怎麼辦?』

快瘋掉了。浪漫你說該怎麼辦?

我告訴自己,鎮定。總有一些別的什麼辦法。我聽到了窗外的雨聲。
『妳還記得從前我們漫步在雨中的情景嗎?』
『你是說現在?』我親愛的老婆指著窗外,睜大眼睛,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。

我點點頭。
她搖搖頭。

『親愛的,我得告訴你一件殘酷的事實,我們都老了,你知道嗎?』
大提琴的聲音搖呀搖,慢慢地,好像也在告訴我這件事。然後我們就如同往常一樣爬上床鋪,等著睡眠來把我們今天的生命打發掉。

『有一個作家,他假裝不認識自己的老婆。他們在一家咖啡館約會,調情,每一個都像是不同的一段戀情一樣,妳看夠不夠浪漫?』
『那麼辛苦,算什麼浪漫呢?』我親愛的老婆翻了個身。

我想他很快睡著了。我卻一直清醒著。我想不通,我這個平時連買花都懶的人為什麼無緣無故得了這種浪漫症候群呢?難道我真的完蛋了嗎?
我關掉錄音機,爬下床去上廁所。
『親愛的,你又把我吵醒了,』我親愛的老婆又翻了一個身,『要跟你說多少次,難道你不能先上廁所之後再上床嗎?』
『妳知道根據統計,男人半夜起床,最常見的理由是什麼嗎?』
『上廁所。』
『不對。答案是該回家了。』
我講了一個笑話。沒有回應。顯然沒有聽懂,或是睡著了。

我的浪漫大反攻就這樣結束了。我簡直灰心到極點。
那段日子,整個台北鬧哄哄的,政治遊行、示威、暴力、治安.........
我們就這樣亂七八糟的過日子,有好久沒有想起浪漫的事。

有一天,心情被搞得很壞。我去接我親愛的老婆嚇搬回家。我們把診所的鐵門拉下來,我忽然若有感慨的說:
『唉---,全世界只剩下這一小片天地是純淨的了。』
說也奇怪,我親愛的老婆用一種特別的眼光看著我,她說:
『我忽然覺得你今天好感性。』
『我覺得擁有妳的感覺真好。』說時遲,那是快,我立刻接腔。
『我也是。』哇,浪漫極了。

『你肚子餓嗎?』
『我們去夜市吃蚵仔煎,魷魚羹。』
不知道為什麼,我想起拿破崙寫的情書:

終有一天,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。即使星星、月亮、太陽、花草也是。但唯一有一件事永遠不變,那就是我願你快樂。

說穿了這不過就是我願你快樂。可是換成了星星、月亮、太陽的包裝,變得那麼華麗。
這使我驀然覺得原來我們還是浪漫的。只不過換了不同的包裝。
不但如此,我們的浪漫一日比一日還要深刻,已經不是可以隨便用一點便宜的風花雪月可以搪塞的了。

好了,現在沒有音樂,也沒有香片。我們發動了摩托車,就要開始去享受我們的蚵仔煎、魷魚羹包裝的浪漫情懷了。

摘自 侯文詠 《親愛的老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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